
来源:内蒙古文艺评论家协会 2025-12-09 13:22:08 阅读量:
破壁与共生:当民乐敲击时代的心弦
文/苏亚拉其其格
内蒙古自治区文化和旅游发展研究院副院长
剧场的灯光渐渐暗下来,一声骨笛穿越千年的时空屏障,从历史的断层处蓦然生起,带着文明初开的补拙与凛然。这声音像一枚冰冷的针,一下子就刺破了周遭的浮华。2025年10月21日至22日,上海民族乐团携国风音乐现场《海上生民乐》登陆山城重庆,在国泰艺术中心参与第十四届中国艺术节,角逐中国舞台艺术最高政府奖——“文华奖”。这场演出以创新的舞台表达和深刻的文化内涵,刷新了(大众)对传统民乐的认知,同时也让笔者不禁思考:当代听众与传统的关系不是对抗的,而是一场有待启程的对话。
传统的民乐音乐会,总像一座精致的玻璃罩,美丽却总觉得隔着一层。《海上生民乐》所做的,是率先打碎了这层玻璃。它将线性的时间轴揉碎,重新以情感为经纬,以哲思为砖石,为我们铺就了一条可以步入的、多维的审美长廊。演出由《汲古》《水行》《火舞》《墨戏》《山水》《离歌》《穿越》《蜂飞》《丝路》等曲目组成,从《汲古》的寻根,到《丝路》的远行,更像是一部用音符写就的长篇散文,章节之间,靠气韵和哲思勾连。
在《墨戏》中,我看到的不仅是古筝与书法的共舞,更是一种精神的还乡。演奏家的指尖,舞者的身躯,与王羲之飞扬顿挫的笔意融为一体,不禁让人想起冬日里在节庆期间看到的,那些或许在某一天会失传的曲艺与社火,它们的美,从来不是孤立的,是活在整体的仪式与氛围里的。《海上生民乐》用现代的技术,追索的正是这种即将被我们遗忘的、整体的、活着的“意境”。它不是把传统当标本钉在墙上,而是让它重新在当代的空气里呼吸。
乐器在演奏家们手中被注入了灵魂,精湛的技艺是这场美学突围的基石,这技艺,固然令人惊叹,但更可贵的是背后那份与时代对话的自觉。《离歌》中的琵琶,已不是“大珠小珠落玉盘”那样轻巧。它变得沉郁、顿挫,充满了戏剧的张力。那琴弦之上,颤动的何止是声波,分明是霸王别姬时的那份千古苍凉,也是现在的我们面对聚散离合时,那份相通却难以名状的郁结。而《穿越》中唢呐与电声的碰撞,则更像一场激进的审美实验。这段演出不仅是在音乐上的呼应,更是在气息、技巧和情绪上彼此激发,让唢呐的声音冲破既定想象。唢呐,这曾经响彻在中国乡土红白事上的乐器,带着它全部的野性与生命力,一头撞进了冰冷的电子序列里,不是妥协,不是迎合,而是一种宣言:我带着全部的历史与来路,就站在这里,要与这现代的世界,好好地谈一谈。
在西方音乐美学中,音色长期被视为音乐的次要参数;而在东方传统中,音色的丰富变化一直是音乐表现力的核心。《海上生民乐》以东方式的固执,重申了“音色”作为音乐本体论核心的地位。他让唢呐这个最具草根生命力的声音,在与冰冷的电子序列的摩擦中,迸发出一种要求被当代重新聆听的存在意志。
中国古典美学向来重视“师古不泥”的创作理念。《海上生民乐》中的各种技术创新,不是对传统的背离,而是遥相呼应,本质上是对中国传统艺术精神中“变通”智慧的当代实践。在《蜂飞》的炫技段落中,演奏家与观众之间的互动,复活了古代民间音乐表演中那种即兴、交流的生命力,它打破了常见的,观众在音乐厅里被动观赏的模式,创造了一种共同参与的体验方式。
当《水行》中古老的尺八与现代的手碟相遇,当《火舞》中集结起世界各国的打击乐,我看到的不是一种简单的“融合”,而是一种庄重的“仪式”。这种仪式以艺术之名,让不同的文化坐在一起,彼此凝视,相互倾听。在21世纪的今天,纯粹性不再是评价艺术价值的唯一标准,跨文化性正成为新的创造性源泉。法国哲学家朱利安谈“普适性”,真正的普遍,不是通过消除差异来实现的,而是通过差异之间的对话与交流来达成的。《海上生民乐》正是在这个意义上,超越了浅层的东方奇观展示。它没有把中国元素当成猎奇的符号去堆砌,而是沉潜下去,提炼出那些关乎水、火、墨、山水的,人类共通的沉思,再用世界能听懂的音乐语法讲述出来。
2025年9月《海上生民乐》登陆悉尼歌剧院,演出的成功证明了真诚的艺术是能够打通人类情感的共通血脉。澳大利亚《Limelight》杂志的五星评价,称赞其在“传统与当代之间取得了恰到好处的平衡”。这一评价说明了艺术作品在国际场域中的接受逻辑:既不以迎合西方对东方的想象为目的,也不陷入狭隘的民族主义叙事,走出去,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有多好,而是像一位老友,带着自家酿的酒,去参加一场聚会,真诚地想请大家都尝一尝。
一场演出的真正成功,不在于拿了多少奖,而在于它能否在下一代人的心里播下种子。社交媒体上那些年轻的、热烈的分享,比任何奖杯都更有分量。对我们这代人而言,选择分享什么,几乎等同于定义“我是谁”。民乐,曾经是“父辈的”、“官方的”,甚至有时候还带点“土味”的标签,但在此刻,它变成了一种可以被主动参与、分享和再创造的“文化资源”。《海上生民乐》巧妙地为我们搭建了一座桥,它用时尚的视觉、互动的设计,卸下了年轻人对“传统”二字可能产生的隔阂与沉重感。它不是降低了格调,而是为年轻人开辟了一条亲近传统的、轻松而愉悦的路径。
一位观众说,“它让我深刻地体会到文化自信来自哪里”。文化自信从来不是靠口号喊出来的,也不是靠对历史的反复追述所能建立的。当我们创造出能被广泛认同、尤其是被年轻一代由衷热爱的新文化产品时,当年轻人自发的成为传统文化的“阐释者”和“传播者”时,这种自信便获得了最坚实、最广泛的社会根基。那是一种从心底里油然而生的、踏实而温暖的力量,那是一种“信”,信我们的根脉依然能生出灿烂的枝叶。
《海上生民乐》所探索的是一种新型的艺术范式,它妥善地处理了“守正”与“创新”这看似矛盾的两极。守正,不是墨守成规,是守住那份传统美学精神的内核;创新,不是无根漂浮,是为这古老的内核找到属于这个时代的、新的载体。这就像一个家族的传承,我们继承的不是祖辈的某一件具体家具,而是那份忠厚传家、坚韧不拔的“家风”。然后,我们要用今天的生活方式,让这家风继续照亮我们的客厅。唐代司空图在《二十四诗品》中提出的“超以象外,得其环中”,艺术的最高境界,本就是超越形式的束缚,去捕捉那个永恒的精神之“环”。《海上生民乐》抓住了这个“环”,在这里,技术不是目的,所以它的琵琶、唢呐、多媒体,都成了“渡河之筏”。
重庆国泰艺术中心的演出已经落下帷幕,但那声骨笛留下的追问,却在持续回荡,它像一枚种子,留在了意识的深处,发出了一次未完成的邀请,邀请我们重新审视自己与传统的关系,不是沉重的背负,而是轻盈的取舍和深情的对话。当传统民乐与现代的电音一起交响时,我们听到的不仅是乐器的声音,而是一种文明通过艺术的形式,向世界发出的邀请——邀请所有人共同思考传统的意义、创新的价值以及不同文化共生的可能性。
版权所有 内蒙古自治区文学艺术界联合会
地址:内蒙古呼和浩特市机场南辅路5.5公里处
电话:0471-4934352传真:0471-4925404
投稿邮箱:nmgwlwycbzx@163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