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
创作地点：
一个邻居一台戏，何况是八个邻居，简直就是一个小社会。
——手记
501 501是我的家。 直到年根儿才勉勉强强装修完毕，我们乔迁新居，心中总算一块石头落地，对那布其玛来说也一样。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个暖窝，这可是我们俩多少年的愿望和努力，也是我们汗水的结晶。原来我俩与岳父家同住，一间小房，一住就是多年。说实在的，说是为了照顾两个老人，其实更主要的是买不起房子，只好寄人篱下。 我们买的楼房在银座小区，A9楼一单元501室。100平方米，三室一厅。面积不大，但对我俩来说足够了。简直就是幸福天堂，属于自己的世界。任你翻跟头打把式还是横躺竖卧，任你睡到中午还是看上一宿电视，完全自由，自己说了算。 银座小区的A9楼是一座有三个单元的五层楼房。一层是街面商业房，最东边的一间原来是超市，突然有一天变成了小卖店；中间一间是干洗店；西边一间是按摩房。A9楼一共有三个单元24户，对我来讲就是有23个邻居。 生活可以曲折，但不可逃避；如果说生活是人生的老师，那么人生是不是又是生活的牺牲品呢？自进城那天起，我就这样不断地提醒自己。 为了活得更好，做个有作为的人，甚至出人头地，我忐忑不安地来到这座城市，那年还不到二十岁。初来时在饭店当服务员，后来当厨师，五年后自己开饭店当经理，初次知道了做经理的难处。为了在这座举目无亲的小城站稳脚跟，我时刻精打细算，节衣缩食，起早贪黑地开始了人生的拼搏。最初几年真可谓是拼到了自戕的地步，饱尝了没钱时那种捉襟见肘的滋味。后来有点钱了，又领略了“没人”“没关系”的残酷。再后来情况略好些，又为找不到合适的助手而苦恼…… 就在这关键的时刻，我和那布其玛相识，她就是我现在的爱妻。当时她在我饭店附近经营一家小蔬菜店。 与那布其玛交朋友后，我便有了说话的人，有了掏心窝子的人。一个人如果有话无处说，有苦无处诉，那是多么寂寞孤独啊。 我俩的命运相似，所以有共同语言，心灵也息息相通，这是多么难得啊！ 大千世界因为人而丰富多彩，一个人如果没有知音也没有知己，那么他的人生肯定就像冰冷的岩石一样暗淡无光。自从与那布其玛交往后，我才明白了什么是生命，知道了什么是生活，感悟到了人在这个世界上该如何立足，如何生存。 这是真话。 搬进新楼的第一天晚上我失眠了，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睡不着。住进盼望多年的楼房，躺在簇新舒适的床上，浑身都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舒适感，手脚、骨头，甚至每个汗毛孔都感到无比轻松。 “喂，怎么就翻来翻去地不好好睡觉！”睡眼惺忪的妻子提出了抗议。 “睡不着啊。”我回答。 “为什么？” “不知道。” “享受新房新床，该美美地睡上一觉啊！” “睡不成啊。” “唉，你这个人啊……”妻子说着话，一翻身就响起鼾声。 听着妻子有节奏的鼾声，我的睡意越发远去了。 平时妻子常常半觍半娇地说：“只要躺在你的身边，头一挨枕头就能睡着。”其实我又何尝不是这样。可是住进新房后我却失眠了。 我俩结婚转眼就是二十多年了，时间过得真快啊。她已近五十，我也过了天命之年，连我们的女儿都快到二十岁了。 那布其玛是我岳父岳母领养的女儿，她的亲生父母是谁，岳父岳母也不知道。她是一个弃儿，是四十六年前仲夏的一个晚上，岳母从街边树丛里捡回来的。所以岳父经常说： “这是长生天恩赐给我俩的女儿哟！” “可不是吗，我们的女儿就是从天上飞到我们家屋檐下的。”心地善良的岳母总是一边说一边擦眼泪。 大爱无疆。在朦胧的月光下望着睡意甜美的那布其玛，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女儿。唉，她们母女俩长得太像了，不知学校什么时候放假？ 这时突然传来了“咚咚咚”上楼的脚步声。 是我们单元的。 究竟是谁呢？ 我的耳朵听着“咚咚咚”的脚步声，直到“啪”的关门声响起才收回来。 201 201的邻居是个单身老太太，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。说是七十多岁，到底七十几，我没有详细打听。看她那举止，应该是七十大几的人了。 201邻居平时饶舌，挂在嘴头的话题就是她在美国的儿子，只要一张嘴就没完没了，而且越说越高兴，越说越激动。据说她现在住的100平方米的201号房就是她在美国的儿子给买的。平时只要一见面她就会拉着你告诉一次，也不知说了多少遍了。对其他邻居也是一样，见一面说一次，从来不嫌麻烦。但我对她并不反感，我知道人老了就和小孩一样，“见着人就说，见着树就摸”。老话说得一点也不错。 201邻居搬来之前，据说老太太和女儿住在一起。虽然同住，但两个门进出。几年前那里房地产开发，分得一套大房。虽然有好几个房间，但是老太太喜欢一个人单独居住，于是就搬到了现在的A9楼201。老头去世二十年后，儿子考上了大学，毕业后分配到区外工作，几年后又去了美国，一直到今天都生活在国外。按照201邻居的说法，她不愿意和孩子们掺和，人老了单独住对谁都方便。愿意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，愿意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。再说吃喝也不一样，软了硬了，凉了热了，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吃法，老年人有老年人的吃法。 细想还真是那么一回事。特别是现在的青年人只要拿起手机，谁还管身边的人，谁还管别人是渴是饿！也许是这个原因，或者是还有别的什么，不管怎么说，我觉得201邻居的决定是英明的。但我从来不插话，只是静静地听，望着她不时地点点头，那意思既可以理解为赞同，也可以理解成“我在听”。所以201邻居特别愿意和我拉话。 对此，我的妻子总是长吁短叹地说：“人老了真可怜！” 不管别人怎样看，201邻居依旧我行我素。只要一见到我，就立刻打开话匣子。话题大都是关于旅居美国的儿子，还有女儿女婿，有时候也提及她的老头。“现在的年轻人谁还听你一个糟老婆子絮叨，太少了。女儿女婿也好，外孙也罢，都一样！只有儿子，只要回来，就哪儿也不去，整天陪我说话。但是那么远，他哪能天天回来呀。听说工作特别忙，等等，他在研究一种什么东西？上次回来还说来着，现在想不起来了。唉！真是快要痴呆了，什么东西也记不住了。年轻时可不这样，那时候我的头脑就像儿子的头脑一样，只要听过的事情，想忘都难！ “去年春节回来，提及他的童年，他记得比我还清楚呢。唉，还是青年人，青年时代好啊！但是……”她好像要说什么，但她没有。显然今天她有更急的事情要办。果不其然，“今天中午韭菜炒鸡蛋，我儿子小时候最爱吃，他阿爸也喜欢……唉，不知道美国有没有韭菜。”嘴里嘟囔着朝小区门外的超市匆忙而去，手里当然少不了她那只为了不使用塑料袋污染环境而自己缝的布袋。那可是她的骄傲，逢人就拿出来，而且还要让你拿在手上看。 201邻居的女儿名叫高娃，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。偶尔给她额吉送些东西过来，但来去匆匆。说是买卖太忙，坐不到一支烟的工夫，就开上车一溜烟冲出小区大门。 第二天，201邻居一见面就会对我说：“昨天女儿送来乡下做的奶豆腐，特别好，一会儿给你媳妇送一块过去当茶点。那天你媳妇送来的包子真好吃啊，那才是牧区风味，真正带汤的蒙古包子就是这样啊！唉，做买卖容易吗，肯定和我这个做过伙夫的不一样，那可是需要头脑需要智慧的呀！特别是还有上大学外孙的费用，容易赚吗？只要孩子们过得好就行了，我一个糟老婆子没啥！你说是不是啊，孩子？” 接着就把她儿子昨天中午来电话的内容，一句不落地给我复述一遍，然后又说：“他们美国和咱们这儿简直是倒了个个儿，真怪了，我们这里是白天，他们那里就是黑夜，人家说地球是圆的，还真不是忽悠人，我现在相信了。你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在中午给我来电话吗？那是他工作到深夜，睡觉前打的电话呀，也真苦了我的儿子！唉，他肯定又馋奶茶、奶豆腐和韭菜炒鸡蛋了，能不馋吗！”说着话就眯缝着昏花老眼，迷茫地望着远方，嘴里又嘟囔起她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：“只要孩子们过得好就行了，我一个糟老婆子没啥！”可怜天下父母心，情不自禁我也想起了我的阿妈，真想哭。 交往中我知道了她在美国的儿子每个礼拜都定时定点与她通电话，也了解了其他很多事情。 “只不过是我不会用罢了，据说现在的电话还可以视频呢。今年春节儿子回来教过我，那东西可真神啊，只是我这个木头脑瓜没记住。我一个一辈子与锅碗瓢盆打交道的伙夫，咋能搞清楚那东西呢！天啊，社会真的是发展了，万里之外一个人能看到另一个人的脸面，在以前真是想都想不出来。如果我的老头还活着，肯定也会吃惊得目瞪口呆。不过他也和我一样是伙夫，肯定也不会用。但是老头可是个头脑灵活聪明伶俐的人，不好说！”说着“噗”的一声失笑，“说实在的，看不到视频也好，真要看到了少不了擦鼻涕抹眼泪。那样的话，儿子就要难过，就要为我担心，就要影响他的工作啊。那样的话，老头子在天之灵也会生气呀！嗨，我那老头子脾气牛性，是个爱使小性子的人，年轻的时候更甚。也就是我一辈子宠着顺着，也就习惯了……你看我这都说了些啥呀，真是老糊涂了！”说着，朝我不好意思地笑笑，挥了挥手中的蓝布袋，又朝小区大门匆匆而去。 人老了真可怜！这是我搬到银座小区后最纠结的感受。 搬到银座小区不到一个月吧，有一天有事提前回家，走进单元大门，在楼梯口看见一个老太太守着一个纸箱一脸无奈，显然是为搬纸箱子上楼而发愁。我问：“老人家您这是想把纸箱子搬上楼吗？”她只是点点头，并没有相信我会帮她。这就是我的201邻居，她告诉我，那个纸箱子里是乡下亲戚捎来的一点羊肉，捎肉的小车司机把肉卸在楼梯口就走了，所以她正在为搬纸箱子上楼而为难。 没啥说的。我帮着把纸箱子搬进她家，又把肉从纸箱子里拿出来，一块一块放进冰柜，从此我们就相识了。第二天她却让我意想不到地送来了一盘煮好的熟肉，让我十分尴尬，那布其玛更是手忙脚乱。但是她喘息还没有平息就说：“今天中午有儿子的电话，今天就不坐了，以后再来串门唠嗑。”说着就要出门。我急忙拿些自己做的油果放在盘子里作为回礼。她接过盘子，嘴里嘟囔了一句“真是讲究礼节的人家啊”，一瘸一拐地下楼而去。也真难为了老太太，从二楼爬到五楼，别说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，就是对我们来说也是不容易的事。 几天后我和201邻居在院里相遇，她拉住我高兴地说：“小时候不管是我们家还是街坊邻居，谁家杀牛宰羊都有份子送给左邻右舍，这是祖辈传下来的习惯，多好啊！”说话时候她眼里流露出让我怦然心动的向往和自豪。接着她就像讲故事一样，告诉我她在洪格尔度过的童年，以及后来怎样做了公社学校的伙夫…… 201邻居的父亲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，后来在抗美援朝战争中献出了宝贵生命。她一直和爷爷奶奶生活，是爷爷奶奶把她抚养大，后来因为父亲是烈士，才安排她做了伙夫。 “我儿子长得和他姥爷一模一样。他姥爷高大伟岸，是一个有名的摔跤手。 “有时候找出他姥爷年轻时的照片对比一看，简直就是兄弟俩。那眼睛，那笔挺的鼻梁，还有那宽阔的额头……”说着说着眼角就会湿起来。每当这时我就急忙转移话题：“老人家，你儿子昨天来电话都说了些什么呀？” 这是最好的良药。果然，泪眼蒙眬的老太太立即阳光灿烂，“嗨，能说啥呀！他说有时间就回来一趟，还向你们两口子问好，他说这次回来一定要请你喝酒，还有……”她就像和她的儿子唠嗑一样说东道西，说着说着最后又是那句老话：“只要孩子们过得好，我一个糟老婆子没啥！”和往常一样嘟囔着朝大门蹒跚而去。 望着她的背影，我又想念我的阿妈了。 我的阿妈也是像她一样为了儿女们生活得更好，操劳一辈子的伟大母亲。 502 502邻居是我家对门，户主叫班布尔，是一个瘦高个儿老头。 爬五楼对502邻居来说简直太痛苦，这是我有一天无意中发现的。 502邻居原来居住的是一处近200平方米的房子，还有电梯上下；前几年儿子结婚作了婚房，已经退休的老汉只好贷款买了现在这套，为了省钱买了五楼，没想到花钱买了个罪受。 因为上下楼不方便，就时不时地托我和我的妻子买些瓜果蔬菜以及日常生活用品，送上楼去。 有一次我们俩在走廊相遇，说着天气呀，小区管理呀，市场物价呀等等闲话，无意间他告诉我，他曾是一个副处级领导干部，原来在交通局工作。 “退休已经十来年了，现在想想，这一生又是工作，又是生活，又是孩子，忙来忙去，真不知道怎么过来的。回头想想，简直就是一场梦，连自己都感到吃惊。我那宝贝儿子昨天还只有巴掌那么大，躺在摇车里撒娇，转眼间200平方米的楼房都放不下，已经是一个大小伙儿了。”他一脸喜悦和满足。但我发现他说话时，嘴总是努努的，不知什么原因，越看越别扭。 其实，人的一生心情舒畅就是幸福，就是快乐。有钱没钱只要心中有爱，你的生活就会充实，特别是老年人。不是吗？201邻居虽然是空巢老人，但因为对儿子的爱和等待一周一次的长途电话，你看她活得多么快乐，多么充实！ 我悄悄地看了一眼陷入沉思的502邻居，心想他那努努的嘴到底哪儿不对劲儿呢？ 每次给502邻居送代买的东西时，他都深感不安，但又找不到适当的话表达他的心情，只是一味地说“谢谢了”“麻烦了”。 这时，我也只好安慰他说：“没关系，你买不买东西，我俩该下楼还得下楼，该上街还得上街！说实在的能给您帮忙，这也是我们的缘分！” 他的嘴又很别扭地说：“唉，儿子的工作太忙了，只要一上路，几个月都回不了家。”这时站在我身边的妻子急忙说道：“没关系，住在一个单元，街坊邻居，有啥为难的！今后有啥事您就尽管说，不必客气，不就是多走两步路吗！” 502邻居的儿子是交通局的青年工程师，几乎全年都住在工地上，据说主要是因为补助高。有一次502邻居对我说：“上工地不仅补助高，一日三餐也白吃，这不就省下工资了吗，你说是不是？”他的嘴又很别扭地努了几下。 不过现在就是方便了，只要有钱什么服务都可以上门。后来，502邻居的米面都由小区附近的一家粮店送货上门；打针吃药看医生也有家庭门诊，为502邻居带来了不少方便。有一次我们又给502邻居送他代买的东西，那天出乎我们的意料，老汉大开房门极为热情地邀我们进家坐坐。这是我们第一次迈进502邻居的家门，也第一次了解了他的老伴儿患有严重的关节炎，已经到了常年卧床的地步。 家虽然打扫得干干净净，但东西放得显然有些凌乱。老汉忙乱着给我们倒茶，我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张硬纸片，显然是个电话号码记录卡。最前面的是他儿子的号码，接着是他儿媳妇的，再接下来是120急救中心的号码，还有粮店的、小卖铺的、水电维修以及擦玻璃的等等三十来个电话号码。记得一笔一画，极为清楚，一目了然。 “嗨，都是随手记下来的，着急时候有用啊！”他拿过纸片用手轻轻拂拭着接着说，“可别小看这个纸片，紧急时刻它可是我们的第一救星！”我看到他拂拭纸片的神态，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到抚摸女儿头发时的感觉，鼻子一阵阵发酸。 “老伴儿常说只要自己能动还是自己动手好，说得还真在理啊！”他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，用眼角扫了一下老伴儿的卧室，然后才低声地说，“真有那么一天自己不能自理的时候，也不至于像老伴儿那样懊悔伤感不是！”说着，他又要倒茶，我们拒绝的时候他却一再挽留，“再坐一会儿，再坐一会儿。嗨，真是不好意思，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麻烦你们！”我赶紧说：“没关系，我们是邻居呀！俗话不是说‘远亲不如近邻’吗。”这时我又看到老汉的嘴一努一努，很别扭地抽动了几下。 唉，真可怜！502老汉的身体肯定是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头，他儿子应该抽空去医院给他好好做个检查！ 502邻居轻轻的关门声却在我心里格外沉重！ 401 401邻居在我们楼下，他们是租住户，开学前几天的一个下午才搬到我们第一单元的。401的租金要得很高，说什么位处学校附近，离医院近，又有公交车站等等，都成了加码的条件。只好找认识人帮忙，认识人又找他的哥们儿兄弟，总算便宜了些。虽然每年的租金很多，还得求爷爷告奶奶才勉勉强强租到了这处房，但它的主人到底是谁、哪里的人、干什么的，不仅401邻居不知道，就连我们单元也没有知道的人。只知道出面的是一个叫三胖子的黄面青年人，还听他说这房的主人在城里还有好几处楼房。 “天啊！这个人咋就这么有钱！我们在乡下牧养一辈子牲畜，最好也就住个三间砖瓦房，还没有保障。遇到天灾人祸，草场小了，牲畜少了，还得像我这样进城谋生。这不，给几个在城里上学的孩子做饭，我们两口子也进城了。虽然收入不高，但也算是营生。老话说‘人比人气死人’，一点不错！嗨，原来我也是个跑运输的专业户，油门一踩，也是风光得意啊。可是福与祸的变脸就像草原的春天，谁能预测到哪天风和日丽，哪天风雪弥漫？就是那年拉草的时候不知道咋就把车开到沟里去了，拄上了这个拐杖……”这是我第一次到401邻居家收水费时他对我说的。 那时候自来水管理还很落后，一个单元安一个总表，各户有各户的分表。水厂只抄总表，再由各户轮流收费上缴。那天我一进门，男主人就热情邀我“坐一会儿，说说话”，女主人立即端出茶点倒上奶茶。显然是一个好客人家。女主人不怎么说话，看上去显得有些憔悴，但仍掩不住当年的风韵；男主人是个典型的蒙古族汉子，古铜色的脸庞，笔挺的鼻梁，高耸的颧骨，如果不是那副拐杖，谁都不会怀疑他在摔跤场上肯定是一个不吃土的角色。他话多，从一进屋就没住过嘴，而且只是自顾自地说，从不顾及别人的感受。唉，也许是太寂寞了，也许是性格使然。我虽然这样想，还是耐心听着，而且还不时点点头。 “就是因为这里离第五中学近，才高价租的这处房，交了水电费、取暖费，也就剩不下几个钱了，不过还能对付。租便宜的也有，但离学校太远，那不就为难孩子了吗！我们俩既然代替了人家的父母，就得对人家孩子的生活学习和安全负责，您说对不对？现在家家都是一两个孩子，哪个不是掌上明珠啊。”这时我情不自禁地插话问道：“您是几个孩子？” “啊，就一个秃小子。” 话音还没落，就见女主人狠狠地剜了他两眼，男主人就像呛了水的耗子一样顿时蔫了。 我知道我问了不该问的话，急忙转移话题：“哇，真香啊，给孩子们做的什么好吃的饭啊？” “还能有啥，蒙古包子！”男主人又恢复了元气，“既然答应了人家，收了人家的钱，就得管好人家的孩子，不让人家的孩子吃好喝好怎么行！小孩吃饱了就不会想家，就不影响学习。特别是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，营养跟不上咋行啊！我虽然是瘸子，但我也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呀。如果不是为了几个弟弟妹妹的学习而中途辍学，上大学肯定没问题，毕业后不敢说能留在自治区首府工作，起码在旗、苏木当老师教个书吧。唉，命运啊就是这样！不过我的残疾却成全了这几个秃小子，每天几次接送，晚上还得陪他们写作业，有不懂的还得点拨点拨，真是美死他们了。”说着看了一眼正在厨房忙活的妻子，又接着说，“唉，儿子小的时候我还真的一次都没有抱过，更别说辅导作业、接送上学了！现在想起来心里还真不是滋味啊……嗨，我的残疾却成全了这几个秃小子！”说完他就哈哈笑起来，脸上洋溢出明媚的父爱，让我羡慕。 他又提到了他们儿子，他们儿子到底是怎么了，从他们夫妇俩闪烁其词的话语和躲躲闪闪的目光中，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，很想问个清楚，但我没敢贸然开口。 “啊，非常感谢你们的热情招待，时间不早了，咱们有机会再唠。”说完我就起身告别。 “哎，忙啥啊，尝一尝你嫂子做的包子再走！” “谢谢您的好意，留着下一次再吃吧。” 一个人一旦对生命和生活有了一个正确认识或深层次理解，他的满足也就变得非常简单也非常容易！这是从401邻居那里突然感悟到的道理。 告别401邻居回家后，关于他们家儿子的疑惑一直萦绕心头，几个月不散，我决定问问清楚。 第二次收水费已经是冬天。那天我走到他家门口，刚要举手敲门，就听见里面传出争吵声，似乎是有关钱或者他们儿子的事，听不很清楚，而且并不激烈。我心想“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，夫妻俩一个锅里吃饭，哪有勺子不碰锅沿的事”，举起的手虽然犹豫了一下，但还是敲了下去。 开门的是男主人。“啊！是您哪，稀客稀客，您是不收水费不来啊。快请坐！” 他仍旧是一脸阳光。 待我坐定后，女主人依然平静地端上茶点盛上奶茶，然后悄悄回到卧室。 呷了口奶茶，我决定主动对话，就说：“近来好吗？” “托您的福，天天阳光灿烂！” “冬天了，事情一定很多。” “多是多了点，但也没啥。这不，前几天一个孩子感冒了，刚好，今天上学去了。” “您儿子的情况怎样？” 一提到儿子，他的眼睛马上亮起来，并没有像上一次那样躲躲闪闪。 “我那儿子啊，也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主儿。就是你上一次收水费的前几天，这孩子一边玩手机一边下楼，不小心一脚踩空摔伤了腿，让他在呼和浩特工作的叔叔接去住院治疗，现在好了，谢天谢地，没像我一样成了瘸子。出院后他叔叔就把他留在呼和浩特读书，不回来了。您说说，这手机多么害人，一下就误了一个多月的课，多么可惜，现在上大学容易吗！现在的年轻人啊，一拿起手机就再也放不下，好像没有手机就活不成似的，和过去抽大烟一样，甚至比抽大烟还上瘾。那天电视里播过，说一个小孩过马路时玩手机被撞死了，还有一个司机开着车玩手机撞车了，更可笑的是还有一对夫妻因为玩手机离婚了，不知是真是假。现在不仅孩子们玩，就连大人们也陷进去了，你说怪不怪！就连我们那几个小不点儿也偷着玩，气得我全给锁起来了，只有给家里打电话时才拿出来。玩手机倒也不花我的钱，但影响学习呀！既然人家把孩子托付给我了，我就得负责，怎能辜负人家的一片诚心，您说是不是？人活着不就是为了爱和诚信吗！”他还要往下说，却被在厨房忙碌的妻子打断： “喂喂，孩子们放学的时间到了，你这个人一张嘴就没完没了地说，也不怕别人笑话，再说一会儿你可就误事了。” 401邻居的男主人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表，的确时间不多了，急忙起身，边穿衣服边对我说：“真是对不住了，今天我们吃面条，就不留饭了，咱们以后再唠。”我也急忙告辞。上楼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“哒哒哒”的拐杖声和女主人的叮嘱声：“外面下雪了，自己也小心点！” 402 402邻居，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，略黑略瘦。因为给他经商在外常年不照面的儿子看家，才住在这里。这个人脾气有点古怪，什么时候都是一身酒气，平时爱管闲事，爱说大话，而且还有一个一说话就拍大腿的习惯。据说高兴的时候拍，激动的时候拍，遗憾的时候也拍。虽说是看家，但从早到晚不着家。天天耗在物业管理的门房，同看门的老张头扯闲篇。从天气到国家大事，从小区的新闻到国际动态，天上地下，看见的，听说的，无不是他们的话题。有时还争得面红耳赤，但并不影响他们的关系。当然也少不了家长里短，譬如：“301那个女的每天都是多晚才回家呀？”“302的女人做了大手术，还花了一千块钱买了一只长毛狗，说是给自己做伴，你说可笑不可笑。听说她的男人经常不着家呀。”等等。有时还“喧宾夺主”，见到有生人进门时，还没等老张头反应，他倒一拍大腿迎上去询问人家去哪个单元找什么人。收破烂的来了他也要管，常常因为不让人家进门而遭到白眼。真不知道看大门的是老张头还是他！ 他对处事哲学有自己的理解。一次我到门房取稿费单时，听到他和老张头俩人正在争论有关钱的事。 “嗨，钱是啥？什么也不是，就是一堆花里胡哨的纸！钱这玩意儿多也行，少也行；多了多花，少了少花。我这辈子虽然怀里没有大把大把地装钱，但也没有缺过钱，不也活得蛮好吗？只要每天喝上二两就是幸福！ “人啊，不能把钱看得太重，一个人一旦钻了钱眼，心眼就小了。我一见儿子就骂他，‘你成天不着面，把我一个老头子扔在家里，你就不愧心？’你听他说啥？他说‘这是让你享福’。放屁！” “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，你儿子接你来还不就是为了让你享清福吗！”听了看门老张头的话，402邻居显然不能苟同，一连说了两个“放屁”。 看得出来，中午的二两管事了。 说实在的，402邻居是一个心底很善良的人。只要听到小区里谁家有事或者看到谁家有了为难，他立即就会出手相助。据说，上个月201的老太太买菜回来时，突然犯了心脏病，危急时刻，就是402邻居把她送进医院，并以自己的名义送进急救病房，还代交了住院费。这是201老太太出院后亲口对我说的。“别看402邻居整天大话连篇，心好，是个好人。过去我真是看走眼了。古话说‘人不可貌相’，名言啊！” 提起爱管闲事，就得说说小区门外的棋摊和下棋的那伙人。我说的“那伙人”是指住在第二单元、第三单元的那几个整天泡在棋摊的人。他们每天都按时按点地聚到粮店门口的台阶上，摆开阵势，一“杀”就是半天，不到吃饭的时候绝不会收兵。“杀”着“杀”着，当然少不了急赤白脸，甚至掀翻棋盘。 402邻居不下棋，只观棋，而且看着看着就来气。别人观棋是找乐子，他看棋却是找气。下棋的人走错了他来气，不按他指点的走他也来气，这么说吧，只要不随他的心意他都来气，而且还真生气，一气就几天缓不过劲儿来。这不，那天下午他看了一半就回到门房，气哼哼地对门房老张头说：“现在的人啊真奇怪，我好心好意提醒他赶紧把车拉回来，可他不听，偏偏要跳马去吃对方的车，怎么样，眼睁睁让人家一炮给轰死了。那马能跳开吗？那可是看门的马！再说那车明明是诱饵，明明是调虎离山嘛！连这么明显的棋路都看不出来，不是瞎就是痴呆！气死我了！气死我了！”说得痛心疾首，又挥拳头又拍大腿。 第二天，仍旧耿耿于怀，又对老张头说了一遍：“你说老李头的棋臭不臭？气得我一宿都没睡好。” 一连听了三遍的老张头，第三天也不知是真的悟出了天机，还是出于安慰，开口说话了：“也是啊！老李头只要把车拉回去吃炮，局势就立刻变得对他有利了。” “就是这么回事！只要把车拉回去，这边车吃炮，那边马踩车，对方肯定舍炮保车。只要一丢炮，对方的攻势立马瓦解，你不想赢都得赢。多好的机会啊，让这老李头给断送了！你说可惜不可惜！”痛心疾首的402邻居又是习惯性地一连拍了两下大腿，恨不能回天。 402邻居拍大腿的习惯成了人们的笑料，但更多的时候人们喜欢他的善良，喜欢他的直爽，喜欢他那玩世不恭中的爱心。 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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